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殺手左末第一期試讀

 

序章:斷線之偶

 

南官先生伸出手掌,細涼的雨水落在掌心。

一個穿著藍紗衣衫,身姿曼妙的女子,撐著傘步入庭園,走近南官先生。

「先生,小心身子。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「小陌,一個將死的人,就不用再顧身子了。」

「先生,我們不會讓你有半分損傷的。」小陌看起來是一個嬌柔的女子,但她說這一句話時,眼神無比堅毅,像一頭頑固的小獸。

事實上,小陌說的並不是安慰之詞,她對現在靜伏在庭院外、屋簷上、中門前以及大宅大小七道門廊的天干十劍充滿信心。

更何況一極老人已答應今夜會派「地支劍」的谷雨來保護南官先生了。

小陌自八歲開始跟從南官先生,至今十二年。

這十二年來,她與南官先生搜查研究江湖大小二百餘個門派幫會,編寫《江湖覽》,當中甚至包括一些門幫的武功秘密、黑暗歷史。

——知道愈多秘密的人,通常會有愈多的敵人。

江湖中想殺害南官先生的人多不勝數,這些年間,小陌與南官先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仇敵的伏擊、暗殺,幸得一極老人之助,派來天干十劍保護南官先生。江湖上一半人礙著一極老人的名號已不敢有所行動;而另一半人,或死或傷在天干十劍之下。

不過這一次,小陌不明白。

——南官先生認為這次自己會死。

——南官先生的估算絕少出錯。

——難道,這次來殺南官先生的「殺手」真是如此厲害?

 

如今《江湖覽》快將成書,只差最後一卷「殺手」。而這一卷,亦是最難編寫的一卷,因為殺手,並不像一般武者。

——殺手,是活在黑暗裡的人。

——最出色的殺手,往往是最寂寂無名的人。

然而,南官先生在編寫這一卷時,發現了很重要的一點,就是這一點,令南官先生找到調查編寫的方向。

——組織。

——原來殺手也有組織。

——有組織,就有規模,就有跡可尋。

小陌知道南官先生埋首「殺手卷」的編寫已經一段時日,卻在一天忽然擱筆。

那一天,他收到一封信函,信函沒有寫什麼,只有三隻字。

——頭子谷。

他當然知道頭子谷是一個很出名的殺手組織。

他當然知道收到頭子谷的信函代表著什麼意思。

——收到頭子谷信函的人,七日內便會死。

沒有殺手組織會在殺人之前先給對方預兆,但頭子谷會,所以頭子谷的名聲特別大,生意做得特別好。

他編寫「殺手卷」時已發現,江湖中超過一半的殺人買賣,都是屬於頭子谷的,而頭子谷從未失手。

而今天,正是收到頭子谷信函後的第七日。

小陌總不相信頭子谷的殺手會比一極老人的「天干地支劍」更厲害。

「殺手真正的價值在於,可以殺死比自己武功還要高的人。」南官先生曾經這樣跟小陌說。

 

此時南官先生一雙無眠的眼,仰視今夜無星無月的空,眼神有種說不出的疲倦。

「你知道什麼人最會撒謊嗎?」南官先生低頭問小陌。

小陌搖搖頭,不知道南官先生為什麼忽然會問自己這道問題。

「是最誠實的人」

「有人誠實一輩子,就為了撒一個謊。」南官先生說這話時,語氣感嘆無奈,「這樣的人從不撒謊,但撒了,就信了。」

南官先生忽然從懷裡取出一個藍衣布偶,是一個甜美姑娘的模樣,長髮烏亮,笑容燦爛純真, 一雙精靈的眼睛泛著亮光,乍看和小陌甚是相像,手工十分精緻。

「送給你。」南官先生將藍衣布偶交給小陌。

除了編撰《江湖覽》,南官先生還是一個有名的造偶匠,而小陌則是一名操偶師。南官先生遊歷江湖,常以偶戲班的身份穿州過省,讓一大伙人行走起來比較自然,而且又能賺取一些盤川路錢。

小陌曾多次央求南官先生為自己造一個偶,但編書工序繁重,南官先生一直諾而不為。

如今,小陌接過自己一直苦苦要求南官先生為她造的偶,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憂傷。

南官先生攤開的手掌,細涼的雨水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血紅色。

有一個人,從庭園遠方飄搖而至,腳步輕盈得像鬼仙一樣,煙雨迷濛,來人輪廓漸見清晰,只見他一襲灰色長衫,腰間掛著一柄黑沉沉的長劍,容貌相當年輕,約二十上下,身長不過七尺,軀幹亦不特別魁梧。

「是谷雨,南官先生,一極老人派的人來了。」小陌喜道。

——「地支辰劍,名谷雨,步浮若仙,劍沉如石」

小陌本來就覺得天干十劍十分可靠,如今一極老人再派來一名高手,小陌認為頭子谷的殺手再強,也斷不可能殺得掉南官先生。

但南官先生的眉頭依然緊皺著。

 

「你知道了?」谷雨看著南官先生一直緊皺的眉頭問。

「我在編寫『殺手卷』時發現了。」南官先生道。

谷雨拔起腰間長劍,指著南官先生,小陌一驚。

「我和一極老人相交三十年,想不到一極老人便是頭子谷的大頭兒。他派來救我的人,就是來殺我的人。」

小陌聽到這句話不敢置信,一雙睜大的眼睛急得幾乎要湧出淚珠。

谷雨的劍依然指著南官先生,南官先生的咽喉,只需要輕輕一刺,劍尖就會從他的後頸穿過。

小陌立時拉開南官先生,用自己的身體擋在谷雨和南官先生之間。

「我很少用長劍。」谷雨看著小陌充滿恨意和恐懼的眼睛道,「這柄劍的長度,足以貫穿兩個人的咽喉。」

小陌雙目不爭氣地流下淚來,腳步卻沒有半點退縮。

南官先生看在眼內,既感安慰又覺不忍。

「我所交托一極老人保管的《江湖覽》,只是殘本。」南官先生道。

「什麼?」谷雨望著南官先生,本來平靜如水的眼神,泛起了一波細漪。

「一極老人和我相交三十年了,他也想不到,我騙了他。他手中的《江湖覽》,只是殘本,真正最為機要的篇章,我另存了一本。」南官先生雖然疲憊不堪,眼前還面對著一個超級殺手,但他言談吞吐不慌不忙,鎮定中還帶著一股威勢。「假如我死了,我所托之人就會將《江湖覽》正本公開,頭子谷的秘密就會公告天下。」

「你知道頭子谷的秘密?」谷雨道。

「除了一極老人就是大頭兒外,我連他即將要執行的計劃都知道。」

「什麼計劃。」

「殺手左末。」南官先生一字字道。

聽到這四個字,谷雨的劍微微抖動了一下,南官先生的話,令一直平靜從容的谷雨心神一震,但那只是很輕微的抖動,只一下,就立即穩住了。

「沒有人可以要脅頭子谷。在頭子谷,只有一條規矩。」谷雨又回復到絕對的冷靜,平靜道。「頭子谷要殺一個人,那個人就要死。」

南官先生不禁流露出一絲恐懼,畢竟他連最後的籌碼也已經擺出來了。

 

雨聲漸漸凋零,迷霧亦慢慢消散,谷雨身後,庭院遠處,有十個身影紛沓而至。

十個帶劍的身影。

「鎧哥哥!」小陌向著其中一個身型最為高大慓悍的劍士喊道。

天干十劍中的鎧一直對小陌最為親善,待之猶如自己的親妹妹,然而此刻卻宛如變了一個陌路人。

「鎧哥哥……你不幫我了?」小陌此時已經忍不住淚水,龐大的恐懼完全壓倒她軟小的心。「更哥哥?軋哥哥?起哥哥?……」小陌向著熟悉的天干十劍竭力呼喊。

十柄劍,十張冷酷的臉,臉比劍還冷。

小陌無法相信,這些年來一直和自己遊歷生活的人,此刻竟完全變了另一張臉。

本來保護自己的劍,竟然指向自己。

「小陌,別哭。他們不過是長著血肉的偶。」南官先生嘆道。

 

「怎麼還不動手?」鎧道。

「動了。」谷雨道。

谷雨突然扭腰轉身,連同手臂手腕轉動,整個身體如螺旋一般,將手中墨黑長劍以旋轉之勢向後方急勁射出,直向谷雨正後方、距離最短,天干十劍中的揆飛去。

長劍急飛出去,勢頭之快,勁道之強,猶如出自一把三百斤大弓。

此一下變卦極其突然,誰也沒料到,谷雨竟忽然向天干十劍出手。

長劍鑽開揆的臉龐,立時斃命。

小陌驚呼了一聲,似是無法理解眼前突然發生的事。她心中一直最強的天干十劍,竟在一招之間斃命。

鎧、軋、炳、壯、茂、起、更、新、妊,天干九劍幾乎在同一時間刺向谷雨身體九個不同方位 。

谷雨不知何時,雙手已多了兩把同樣是墨黑色的短劍。

沒有人能看得清楚谷雨出手之快,但每個人都確實聽到九聲急促的「噹啷」,然後九柄長劍都被架擋開。

以一敵九,小陌無法想像竟然有人可以毫不畏懼地單人匹馬力敵天干九劍。

而且絲毫不落下風!

天干九劍依然張開一個半圓的包圍網,圈著谷雨和他身後的南官先生與小陌。

「你竟背叛了大頭兒?」鎧怒道。

「我只是想把纏在我手腳上的線割斷而已。」谷雨淡淡道。

「你不怕死?」

「我太想活了。」

「銀蛛!」鎧大喊指令,天干九劍立即散了半圓網,收劍入鞘,雙手戴上手套,星羅分佈地分站起谷雨前後左右各個方位。

小陌曾經看過天干十劍使過一次「銀蛛」,能夠逼使他們使出「銀蛛」的人很少。

鎧、軋分別拋出兩個銀絲球,然後天干九劍不斷傳遞銀絲球,彷如蜘蛛織網一般,銀絲交結成一個複雜而緊密的網,包裹著中間的谷雨。

整個銀網交結得極快,天干九劍配合無間,已經相當熟練。

銀絲絲身幼長,而且鋒利無比,兩根銀絲一夾,足以割斷整只手臂。

谷雨握著一雙短劍,就像一隻被困蛛網的螳螂。

谷雨左腿足踝正在茂和更所持的銀絲中間,茂更二人一拉,銀絲一合,谷雨左腿足踝立時冒血,劃出兩道血紅的傷口。若不是谷雨及時提腿避過,一隻足踝早被割下來了。

天干九劍不斷操縱銀絲開合,有時谷雨更是全身五處同時受脅,饒是谷雨身法厲害,反應奇快,全身上下也很快地冒出十多道傷口,或深或淺。

南官先生和小陌看在眼內,只見谷雨仿佛在銀光絲網內跳舞,不禁為谷雨捏一把汗。

谷雨卻慢慢開始感受到銀絲開合的節奏。

天干九劍也發現,愈來愈難找到攻擊谷雨的時機。

而且,天干十劍少了一個人,「銀蛛」的空隙就多了一點。

就是這一點空隙!谷雨奮身躍起,如騰空蛟龍,穿過緊密狹逼的銀網,抓住上空寬敞的空氣。

但谷雨是人,不是龍。

谷雨不會飛,他始終會墜下。

谷雨沒有墜落地上,他踩在銀絲之上。

然而銀絲果然神器,鋒利異常,腳掌若承著一人的重量踩下去,恐怕銀絲馬上就會將腳掌連鞋割成兩半。

所以谷雨沒有讓腳掌沉下去,他一點、一躍,如蜻蜓點水,幾不著力,竟在銀絲網上游走自如。

銀絲網陣距離圓心最遠的是新,當他看見谷雨朝他奔來的時候,咽喉已經感到一涼,一剎之間,谷雨的短劍竟就向自己的咽喉刺來。

新來不及拔劍,雙手又拿著銀絲和對面的壯拉扯著,根本無從抵擋。

短劍插入新的咽喉,又拔出,倒下,鮮血湧出。

而谷雨,已經逃出「銀蛛」之外。

——第一人。

——這是第一個破了「銀蛛」的人。

鎧望著谷雨,望望新的屍體。

「你逃得出『銀蛛』,逃不掉『頭子谷』。」鎧冷冷道。「天干十劍今天殺不死你,頭子谷還有其他殺手。」

鎧命炳和壯分別背起新和揆的屍首。

鎧知道天干十劍今夜對付不了眼前這個人。

雖然同屬「頭子谷」這個殺手組織,但組織內的殺手未必互相認識。在頭子谷,除了任務需要外,殺手很少會互相接觸。在背後全盤指令一眾殺手行事,掌握各人動向的,只有大頭兒。

鎧也是頭一次看見眼前這位名叫「谷雨」的殺手,當然,鎧知道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偽名,但鎧已經牢牢記住了他。

——他的臉、他的身型,更重要是,他的武功。

鎧自問「天干十劍」每一個都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,所以,他相當意外「頭子谷」竟然還有一個能夠以一敵十的殺手。

鎧甚至將眼前這人聯想成大頭兒曾經向他透露過的名字。

——左末。

——「殺手左末,我要他成為江湖上最厲害的殺手。只要人們一聽到『左末』這兩個字,就會想到『死』。」

「從今天起,好好展開你的逃亡吧。」鎧帶著天干十劍,轉身步出庭院。

他這句話,是對谷雨說,也是對南官先生和小陌說。

 

「為什麼要救我們?」對著一個差點為己送命的人,南官先生沒有立即答謝,倒是將心中的疑惑直接道出。

谷雨腳尖輕輕踢起地上長劍,就是那把一招之間鑽穿揆臉龐的墨黑色長劍,一手抄住,直直指向小陌。

小陌又吃了一驚,對於這晚忽驚忽喜的種種事情,她的心臟似乎快要承受不住。

谷雨用長劍輕輕挑起小陌懷中的藍衣布偶。

「我只是想把纏在我手腳上的線割斷而已。」谷雨打量著五官刻畫精緻,手工打磨精細的藍衣布偶,眼睛就像對著布偶說話。「如今,我就只剩下一條路了。」

「什麼路?」小陌問。

「你剛剛沒聽清楚嗎?一條逃亡的路。」

谷雨將藍衣布偶輕輕拋回給小陌,小陌連忙接住。

「你們再不逃,恐怕明天就有新一批殺手來了。」谷雨隨手又把長劍拋在地上,就這樣,雙手空空,徑自轉身離開。

「谷雨兄弟……」南官先生道。

「任務結束了,我的名字也不再是谷雨。」灰衫青年打斷南官先生的話。

「你可以再保護我們一程路嗎?」南官先生道。

「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。」灰衫青年揮揮手,身影開始慢慢走遠。

「這一程路,我們教你偶。」南官先生道,他似乎看穿了灰衫青年心靈裡的一道空窗。「我們教你造偶、操偶。」

灰衫青年忽然住步。

——這二十年來,自己一直像偶一樣被人操弄。

——這二十年來,除了殺人,自己什麼都不會。

灰衫青年轉身,遙遙望向南官先生和小陌,望向小陌手中的藍衣布偶,忽然覺得,藍衣布偶好像在對他微笑,對他說話。

——「你,叫什麼名字?」

 

 

《殺手左末》  第一章:男童

 

一.

 

你從晨光中走來,走進一片煙霧裡。

走進一個荒林,荒林裡有枯井,枯井旁有一個鐵絲籠子。

你看見一個男童,蹲著,蹲在一個鐵絲籠子裡。

鐵絲籠子沒有鎖,男童沒有走出來——鎖著男童的,不是鐵絲籠子。

男童全身赤裸,身旁放著一條發臭、破爛的布。

他的頭髮雜亂無形,一片長、一片短,有些地方甚至被拔清光,剩下發紅的頭皮,有細蟲爬過。

你蹲下,蹲在他眼前。

他看了你一眼,然後又把眼神放開。

你不知道他在看什麼,但你感到他很專注地看著一件事物。

他在看著自己——你一刻錯覺。

你這時望一望我,我的微笑依舊讓你感到溫暖。

你拿起在腰間垂吊著的我,讓男孩可以把我看得更清楚。

雖然在別人眼中,我可能只是一只身穿藍衣,手工畫功特別精細的小布偶,但你還是覺得,我可以跟男童對話。

你把我套進你的左手,放在男童眼前,男童看見我,一雙針細的小眼緊緊盯望我良久,隔著橫橫直直的鐵絲網。

食指微屈,我向男童輕輕點頭。

男童依然出神地望著,慢慢點頭。

我指一指男童身旁的「衣服」,男童看了一看亂布,猛力搖頭。

我又指一指男童的髮,男童摸一摸頭,有幾片頭髮掉下來,又猛力搖頭、揮手,全身激動地抖。

我也仿著男童搖頭、揮手、抖動,然後慢慢、慢慢地平伏下來,男童也跟著我的節奏,慢慢平伏下來。

我把頭貼近鐵絲網,視線從鐵絲之間的孔中透出,把男童看得更仔細、更清楚。

男童也慢慢把頭貼緊鐵絲網,一人一偶,我們定睛凝望。

我慢慢向左移動,男童也跟著爬動。

一指、一步……慢慢接近籠門的方向。

「砰!」男童的頭碰上鐵絲籠子的籠門,籠門打開。

男童吃了一驚,連忙又把門關了起來。

男童別過頭,背著籠門,便不再望向籠門外的我了。

你一直注視著男童和我的「對話」。

看著男童關門背對,你三指一屈,我躬身道別,便把我從左手脫下來了。

你望著男童的背,發現他偷偷轉頭看了我一眼。

你微微一笑,站了起來。

「他看得見你。」你對我說。

你從煙霧走去,走回一片晨光中。

 

二.

 

走在泥濘的山路上,汙泥沾上了你的鞋。

從頭子谷逃出來,已經一年了。

這比你想像裡已經活得更久了。

——從來能夠脫離頭子谷的,只有一種人。

——死人。

你是第一個背叛頭子谷並且存活著的殺手。

從你出生至今,學習無數一個專業殺手所需要的技術——武功、易容、模仿、求生、醫術……

從你十二歲開始,參與超過一百次的殺人任務——平民、幫派頭目、皇室、富豪、武林高手……

但你一生中,從沒有為過自己下一個決定。

——唯有這一次。

——只需要一次!就好像把身體背後每一根操控著關節的拉線齊根斬斷!

「離開了『頭子谷』,我們又要去哪裡?」一直隨著拉線行動的你,失去拉線後,這一年間常常有一種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感覺。

「離開了『頭子谷』,天地都是去處。」我說。

你望著我,似乎對我的說話感到十分意外。

 

前方不遠處,你看見兩三隻雞在沙裡挑蟲子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有禽即有人,你知道前方應該有一條村莊。

你不想入莊——有人的地方,就有危險。

你轉身走往另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山徑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「小兄弟請留步……請留步……」一把蒼老的聲音在身後追喊著你。

你轉身看見一個躬腰駝背、年若七旬的老人,撐著拐杖,蹣跚地走過來。

「小兄弟,你是從小荒林走過來的嗎?」老人微抖的手,指著你剛走過來的荒林小徑。

「對。」

「你有看見思兒嗎?一個不愛說話,衣服殘破,甚至光著身子,神色怪異的孩童。」老人神色懇切地問。

你點點頭。

「太好了!謝天謝地!謝天謝地!」老人臉上乍現歡喜之情,隨即又憂心問道:「他又是用一個鐵籠子關著自己嗎?」

你點點頭。

老人嘆了一口氣,然後掬起微笑,友善問道:「小兄弟是從縣城來的旅人吧?賞面入村喝杯暖茶嗎?」老人微笑的時候,細眼瞇瞇,雙目的皺紋就顯得更深更長了。

你並不想入村,但你不懂得拒絕。

這一年裡,你就像一條無根的草,哪裡有風,就飄向哪裡。

如今,老人抓住你的手,拉你走往村裡去。

 

這是一條新平縣郊外西北方三十餘里的寧靜村莊,似乎將世俗的煩囂也隔在重山之外。

村莊大概住了三十多戶人家,是條小村莊。

你看見十多個壯健的男丁正在用木頭築壇,以一條村莊來說,已算是一個相當具規模的壇了。

壇邊坐著二十多個婦人圍成幾個小圈,圈內放著滿是荼靡花,她們正在把荼靡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撕下,放在竹製籃子裡。

木壇中央立著一個大布偶,若一個真人大小。

大布偶穿著用四色花布編織而成的華麗錦服,衣闊袖長,瓣型圖紋織出一隻鳥型圖案,但看不出是什麼鳥,似是鳳凰但又帶著幾分陰邪之氣。

最奇怪的是一張臉,一張沒有五官的臉,全白的臉上,只是畫上一片紅色的荼靡花花瓣。

壇上左右兩側各垂著兩塊黃布,布上紅字分別寫著「花落」、「孽淨」四個大字。

荼靡布偶的後方還柱立著四根木柱,木柱頂端分別寫著:「春」、「夏」、「秋」、「冬」。

「每年荼靡花落的日子,我們村子都會舉辦花祭,現在大家正忙著準備。」老人邊走邊介紹道,慢慢帶我們走到一間木屋。

 

簡樸的木屋。

小廳子中央平放著一張矮桌,無椅,你和老人盤膝對坐。

「思兒是我的孫子,他一出生便不愛說話。」老人為你斟了一杯茶,微抖的手令熱茶濺出幾分,他細心地用小布擦乾淨。「他自小患上了『童昏』,心氣不足,舌本無力。」

你快速的瞧了小布一眼。

「思兒他爹很討厭思兒,經常打他罵他,所以思兒經常逃離村子。幸好他年紀小,走不遠,每次就是走進荒林裡去。」

「思兒就在那裡。」你拿起茶杯,輕濕上唇,並沒有喝下。「剛剛那條荒林小徑走到盡頭,西行半里,一口大枯井的旁邊,」

——到今天,你還是不會隨便喝用陌生人給你的茶水,儘管那已經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頭子。

「可是,思兒他爹不准我離開村子。有一次,我為了找思兒獨個兒走到荒林,一不小心摔倒了腿。」老人低聲道,似是害怕思兒爹會聽見。「現在大家都忙著花祭的事,我擔心思兒一個人在荒林裡。」

你聽著老人說話時,一雙眼睛盯著他一張滿佈皺紋的臉,那一道道深陷的皺紋,你忽然覺得,好像無數條不知要通往何處的小徑。

「還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?」老人咳嗽兩聲,掀動嘴巴的皺紋,又像幾條扭在一起的蛇。

你不知如何回答,你從來都沒有「你的名字」。

有時是「張三」、「黃小福」、「徐大牛」,有時是「郭進 」、「陳明德」、「林修文」,有時是「谷雨」……

你一生有過六十多個名字,但沒有一個是「你的名字」。

你沒有回答老人,你不想隨便編一個名字給自己。

老人見你不願開口,尷尬的咳了兩聲。

「我有一個不情之請。」老人說話時眉頭緊皺,兩眉間的皺紋被逼出幾道深坑。「不知小兄弟可不可以幫我這個老不死的臭骨頭一個小忙。」

你牢牢地望著那兩眉間的深坑,忽然覺得那是幾道可以埋葬屍體的墳坑。

這個老人忽然給你一種異常不安的感覺。

 

我知道你心底裡並不想幫那個老人的忙,在「頭子谷」長大的你,深深明白「多管閒事」會如何害死一個人。

更何況你並沒有信任那個看來親善和藹的老人。

只是你對男童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,從他痛苦的眼神中,你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孤獨。

而且,他看得見我。

老人囑咐你把男童帶回來時,雙目殷誠,言辭懇切,你沒有拒絕。

 

有些村民看見你這個陌生人出現在村子裡,但沒有一個人跟你聊天說話。

——只用一副好奇的臉偷偷地打量你。

除了一個小女孩。

她穿著紅衣,年若八九歲,臉圓微胖,不高的身子,站在你的身邊,滾大眼睛望著你。

換著一般人,被別人這樣眼睜睜看著,定必好生尷尬。

但你沒有尷尬,或許你不懂得,你用同樣的眼神望著她。

紅衣女孩忽然把你拉到一旁,讓一道木屋的陰影包裹著你和她。

紅衣女孩跟你說的第一句話,令你感到有點驚訝。

「我媽媽在找我,你可以把我藏起來嗎?」

你並不覺得她是用一種遊戲的口吻向你說這句話。

她不是在玩兵捉賊的遊戲,而是真的想避過她媽媽。

「不可以。」

「你現在要離開村子了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可不可以帶我一起離開?」

你望著這個八九歲的女孩,你竟覺得,她不是在開玩笑。

她是真的想你帶她離開。

「不可以。」

紅衣女孩大力踩了你一腳,往你的鞋吐一口口水,然後跑了開去。

你覺得這個女孩好奇怪。

步向村口,又望見那個簡陋的木壇,你把我從腰間舉起,好讓我可以望得更清楚木壇上的大布袋偶。

我與荼靡布偶遙相對望。

「他是誰?」你問我。

我一時不語,一雙黑色的眼珠依然死死地盯著荼靡布偶,似是要用眼神把它刺穿。

我這樣的神情,令你感到有點困惑不安,你大概沒有看過我這樣的神情吧。

「我討厭他。」我只說了這句話。

 

離開了村莊,走進荒林小徑。

荒林小徑的盡頭,向西,不久,已隱見那煙霧中的枯井。

再走十來步,你隱見枯井旁邊的鐵絲籠子。

你的眼瞼上下微閉,這讓你在煙霧裡看得更清楚。

你把右手食指輕貼上唇,黏出一塊薄膜。

薄膜呈淺淺的黑灰色。

——你隨即想起那杯茶,那塊擦乾杯身的小布。

你把我溫柔地從腰間放進襟懷裡,腳步放緩,小心翼翼地走近鐵絲籠子。

鐵絲籠子裡有一個赤裸的身體,蹲著,整個頭藏在四肢所架起的肉籠子裡。

你蹲下,慢慢伸手,想觸碰男童的身體。

就在你的手指指尖穿過鐵絲籠子,碰到男童身軀的一剎那……

「男童」的頭迅速抬起,嘴巴吐出一口濃煙。

一瞬之間,你眼角瞧見旁邊的枯井冒出了幾個人影。

荒林樹木背後,忽然駕起幾把弩弓。

濃煙撲向你的臉上,在你倒下之前,你清晰地看見那張「男童」的臉,猙獰地笑著。

——那不是「男童」的臉!

——那是一張頰肥肉厚、濃眉虎鬚、大笑起來凶惡可怖的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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