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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oulmate第一期試讀

 

池汐沚 (2017年)

我死了。
那絕對是天堂光。身體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承托住,有非常安心而睡了一覺後剛醒的感覺。我舉起手想擋一擋那足以至盲的光線,才發覺手指上卡著異常沉重的東西。
手指好幼,皮膚好滑。
慢著,這不是我的手。
這是「我」的手,我回來了!我回到自己的身體了!
各種神經觸覺慢慢復原,我試著坐了起來──我以為我沒有穿衣服,掀開被子才發現,自己穿著婚紗,是低胸的白色絲綢婚紗,左手手指上戴著大約七卡──不,起碼八卡半的鑽石戒指,包裹著我的是一張床,一張雙人大床,床的旁邊,躺著一個裸背的金髮男人。
就像知道我在留意他一樣,金髮男人轉了過來,眼睛卻還是閉著的。他長得很俊美,但我並不認識他。
我好想尖叫,但如果驚醒了他,只會令自己陷於更加尷尬和不知所措的境地。
我結婚了。
我結婚了?不,結婚的是他,他在我的身體裡和別的男人結了婚,而這副身體的真正主人,我,卻什麼都不知道。
為甚麼會變成這樣?
殘像。先閉上眼睛看看記憶殘像。

新郎的臉。
「Franco。」
一間實驗室。一台白色機器。架著古老金絲眼鏡,一頭灰髪一臉胡子的老人。

沒了。
新郎叫Franco?後半段的畫面, 好像跟結婚沒有半毛錢的關係。
純白的天花上有幾條令人不安的裂痕,窗花的設計很有歐陸式的風格,窗外一排排的松樹也不是香港常見到的樹,這像世界上某個遙遠角落的一家小酒店,連空氣的味道也不同了。
房間的右邊有一扇門,想必是洗手間。我小心翼翼地踏出床鋪。
酒紅色的地毯上,nu bra,卷成一團的肉色絲襪,角落裡還有相信是男人的西裝褲、白色恤衫…
沈柏飛,你死定了…
不,可能他已經死了。現在那副身軀,非死則重傷。
然而,身在地球的另一端,我完全無從知曉他現在是什麼狀態。
洗手間沒有使用過的痕跡,鏡子中的自己狀甚恐怖,臉上化妝七成剝落,頭上的髮髻側到一邊,幾支髮針插在亂髮之中。儘管臉上肌膚被化妝掩蓋著,但細看之下,我並沒有比上一次見這副臉孔時老很多。
但至少我的身體還是完好的一塊。我在他的身體裡做了什麼好事,自己心知肚明,也一點都不想記起。
我們的靈魂沒有換回來已經7年,將生命交給了對方,他讓我披上了白色婚紗,我卻一手將他毀滅。看來,我們都沒想過能把身體再回來,我們都放棄了自己的人生。
柏飛,你對我做了些什麼?
我們對彼此做了些什麼?

(2005年)

有一隻手在我面前猛揮。
「 妳剛才幹嘛啊?」是Cecily。
我才發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站在洗手盤旁邊,臉、領帶和手袖都是濕的。
啊,對了,因為Miss Green說話的語調實在太催眠,我睡著了。
但我是怎樣由課室過來廁所的?現在什麼時間?怎麼全無記憶?
「可能昨晚不夠睡吧 。」我取了好幾張抹手紙把手弄乾。
「多累也不會在Miss Green面前說『I don’t know』吧?」Cecily用手指沾了一小點遮瑕粉,把臉伸到鏡子前,技巧性的把粉末抹往嘴邊那顆不明顯的痘痘。
「我連自己怎麼會來到廁所也不記得,整個狀態像夢遊一樣。對了,我中間有去過保健室嗎?我好像去了保健室睡了一會。」不過印象中那個保健室有一點點不同,真奇怪。
「我哪知道。下次英文堂你死定了。」她又把頭髮上的夾子取下來含在口中,鬆掉那已經非常整齊的馬尾辮子,從頭再綁一次。
「大姨媽來了嗎?」剛從廁格出來的Gwen問。
「不是。」
「說起大姨媽,我姐姐每個月都有一天上午要請假,知不知道為甚麼?她起床後,總要痛到在翻滾一兩個小時。」花花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進來了。
「而且都會長痘痘。」Cecily還在擠。
女生的身體總是有數之不盡的缺點。說著說著,突然好像覺得自己的臉也變得有點寬了。
「Shh!」Gwen突然瞪大雙眼。
C班的Nikita一行人大模廝樣地走進來,我們都沉默了,然後煞有介事地裝作在弄頭髮,直到Nikita進入了廁格,Cecily才漫不經心地嘀咕:「走吧。」
冤家路窄,分外眼紅,在這樣的場合,小息時間的女生廁所顯得特別擁擠。
「今天想吃甚麼?不如去買紅豆冰?」
「等等,Gemma,由St. Peters去你家要多遠?」花花問。她和Cecily二人分著一本Yes看,好像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,竊竊私語了一番。
「不知道,乘地鐵好像也要兩三個站,為甚麼問?」
「要不要去看?」她把書的一頁端到我前面,《學界籃球型男大集合》,怪不得。「很像陳冠希對吧!」
「但你們今天不來玩嗎?我還叫Maria煮了可樂雞翼。」 
「所以才問你要多久?今天他們有比賽,去看一看,再去你家,如何?」我還沒答應,但花花顯然已經對此計劃充滿期待,我當然也不想令她失望。
我們乘了兩個站的地鐵,在上山的路上已經見到很多別的學校的女生跟我們走同一條路,大家的目的顯然易見。
「前面好多人!快,好位子都被搶掉了…」花花和Cecily 前面是一條大馬路,她們完全沒理會有沒有車子經過,便朝著人群衝了過去。
「等等!跑這麼快…」我看了看馬路兩邊,沒有車子駛過來,便急急跑了過去。
我好不容易追上了她們,到了學校的門口。但前面的人太多,我也只能站上行人路的邊緣,完全擠不進去。St. Peters一帶有很多學校,現在放學時間,說真的,我們這群女生根本就在堵住別人的路…
「可以不要推了嗎?」
「讓開一下!」
我受不住人群的擠壓,只能一味往後退,完全沒發覺自己快要踩空,這時,右邊傳來一記響號──

討厭的星期六。十點鐘Miss Lam會來,但我還沒練好曲目,待會應該會被罵死…十二點補數,連學校的功課都沒做好,還要做練習…三點跳舞…真是累死人。再不起床,吃早餐的時間又少一點了…
已經十點了?糟糕。
慢著。
這不是我的鬧鐘。
這不是我的床。
這不是家裡的味道。我在哪裡?
「十點了,快去洗臉刷牙。」一個女人進了房間,把手上一籃衣服逐件掛在窗花上。
Maria什麼時候會講廣東話?看清楚一點,這是個我不認識的短髮女人,根本不是Maria。
我不作一聲走出了房門,這是個一眼看到底的家,傢俱佈置都非常擁擠,很多紙箱,窗邊還掛著兩三條鹹魚,窗台放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盆栽,還瀰漫著一股好像煙燻的味道──啊,我記起了,是那種拜神上香的味道…
這是甚麼奇怪地方?
我一眼便找出了最像是廁所的那扇門,裏面非常狹窄,牆壁佈滿壁癌,還有一些過時款式的胸罩。但管不了那麼多,剛起床,有點尿急…慢著。
鏡子裡的人不是我。
不是池汐沚,是一個臉很白的單眼皮男生。
我在看著男生,男生也在看著我。
我的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,舉手拍了拍臉頰。
鏡子中的男生跟我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。
我變成了一個男生?
但鏡子裡的人五官跟自己沒有半分相似。
我沒有「變成」一個男生,這根本是另一個人。
為甚麼?粗糙的手指捏在臉上會痛,我不是在做夢!
「沈柏飛!怎麼這麼久?我想拉屎,你快一點啦!」一把大姐姐的聲音。
沈柏飛是誰?
是我嗎?
我認真的看了看自己下半身,不是平日的紫色睡衣,是一件男生的彈性T恤和運動短褲。
「快好──」我回了一句,是一個不高不低的調調。連聲音都不是我的了。
看著那個不算很乾淨的馬桶,尿急的感覺更強了。
我帶著不祥的預感把褲子脫下來,果然,一根像手指頭一樣的東西彈了出來。
我要上廁所。
好複雜的──結構,但尿的方法應該還是一樣?
「那是手指。那是手指。」放鬆。Health Ed課本裏面也看過,沒什麼。
但為甚麼會突然長在我身上?
好──奇──怪──!
尿完後,我把廁紙捲成厚厚的一疊,往前面的部分拍了拍,穿上褲子,看看鏡子──我還是一個男生。
我掉進什麼四次元空間,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?還是中了什麼神怪妖術?
「走開啦。」一打開門,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生把我推到一邊,進了廁所,大力的關上了門。
我只能盡量融入情景的設定:現在,一個星期六的早上,我,池汐沚,變成了一個叫沈柏飛的男生,還住進了他家,而周遭的人都不覺得我有異樣。
我從回房間用被子罩著自己,心中暗數由一到十,再看出去──仍然是個男生的房間。
好想哭。
「啊──!」我在被子裡摀著自己的臉尖叫了一聲,期望著下一秒,身邊所有光怪陸離的東西會驟然褪去,當然,還是什麼都沒有改變。
月曆上顯示的日期正確,今天是星期六。
我到底去了哪裡?池汐沚去了哪裡?
我走回睡房,中年女人應該是男孩的媽媽。她把一件校服──一件剛洗好的聖華山的校服掛到窗前。這男孩是聖華山的。聖華山位於St. Peters 上方不遠。
對,我昨天被車撞倒!真正的我被撞死了嗎?
呆坐在這裡哭沒用,真相並不會自己找上門來。我提著有點不協調的四肢下了床。
「媽。」我希望自己沒有猜錯。
「甚麼?」
「我要換衣服。」
「去哪?」
「我…要去買東西吃。」
「回來吃午餐嗎?」
「呃…不用了。」
換了衣服下了樓,完全是陌生的街道,烈日當空,車水馬龍,和自己家下樓的景緻完全不同。
我花了好一陣子,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搞清楚這裡是荃灣。一直以來我的活動範圍都在九龍塘,旺角,尖沙嘴,從來沒去過荃灣,每次乘地鐵望著路線圖紅線的那一段,總覺得那邊會是有牛的山區。幸好向路人問出了地鐵站的位置,弄了好久,終於回到了九龍塘,回到了家門口。
但是,沒了鑰匙,沒了自己的樣子,我連大廈的門都進不了。
「請問你找哪個單位?」管理員問。
「26A,姓池。」
在管理員還在猶豫之際,一個熟悉的身影擦肩而過。
「Maria!」我想都不想便叫了出來,Maria一臉錯愕地望著我,我才醒覺,此刻的我不是Gemma,是一個她素未謀面的小男生。
「Hello…I am Gemma’s friend, may I know…where is she?」沒什麼比自己說出自己的名字更不自然了。
「She’s in hospital. I am going to bring her lunch.」
我說我想跟著去探望Gemma,她完全不疑有詐的讓我跟過去。
天,我傷得嚴重嗎?臉會不會毀了?
「Is she…ok?」
「She is fine. It was just a bruise.」
我鬆了一口氣,卻又覺得不應該。現在發生在我身上的,可是比身受重傷更嚴重的怪事。
我和Maria到了伊莉莎白醫院的兒童病房,中間有一個玩具區域,裏面有三四個大約6、7歲的小孩。為甚麼都快要16歲的我,還住兒童病房?
Maria打開了其中一間病房門,裏面只有一張床上有人。
「Gemma, wake up! Someone’s here to see you.」Maria撥開簾子。這是我──
額頭上貼著一塊紗布,亂髮披臉,眼睛半翻開,口水流一邊的樣子。 
我的睡相有這麼不堪嗎?原來從第三者的眼光看的自己長這麼醜?
佔據著我身體的怪物你快點給我出來──
我抓著「自己」的肩膀猛搖,「池汐沚」把臉別過另一邊,把被子往自己的臉上蓋。
「起來!」我對著「她」大吼。
她用手揉了揉雙眼,雙手不知道往哪裡伸,然後,好像突然洞悉了自己周邊的環境有異,她慢慢坐了起來,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,摸了摸自己的臉,抓了抓那把不屬於自己的長髮,終於,她望住了我。
她的眼白範圍漸漸擴張。
「走開啊噁心的複製人怪物──」她掩住了嘴巴。
「我不是怪物,請你冷靜一點!」我對著「自己」說。「你是不是沈柏飛?」
「怎麼會不是?你是誰?這…這不是我的啊?」他再次端詳自己的手。
「我是你。我叫Gemma,今天早上起來發覺自己困在了你的身體裡面,剛從你家裡出來,現在我要拿回自己的身體。」
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天方夜譚。
柏飛也一頭霧水,他把被子掀開,下了床,在廁所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。
「怎麼會這樣啊?是妳?」他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「你見過我嗎?」
「昨天被卡車撞到的──我救了你啊!我經過路旁,看見你快要掉下去被撞倒,使勁拉了你一把,你才沒有直接被撞!頭在著地的時候可能碰上了一點點,妳暈倒了…」他不斷的按壓我的臉。「但我怎會變成妳?」
「說不定,我們困了在同一個夢境裡面?」
「對對對,製造痛楚的話,就可以醒了──」
柏飛二話不說把頭撞到牆壁上,「碰」的一聲,應該已經很痛了,但還是沒有任何改變。
「如果我們以後都變不回來怎麼辦?」他驚恐地說。
「我不想做男生!」
「我也不想當女的啊?」
除了對著彼此大喊,我們一點解決方法都沒有。
「Gemma!」
是我媽!
「媽,我──」我走到我媽跟前,當然,她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我,卻比Maria多了一分警戒心:「你是誰?」
「…伯母,我…是Gemma的朋友。」
「她是你媽?不如告訴她吧!」柏飛完全沒有要隱瞞的意思。
「告訴我什麼?Gemma你怎麼樣?身體痛嗎?」媽媽緊張的問。
我瞪大眼睛望著柏飛。
這樣奇怪的事,誰說得出口?誰又會相信?
「伯母,我不是你女兒。那邊的,他才是妳的女兒。」柏飛衝口而出。
我媽沉默了下來。
她相信了?
「Maria!醫生,醫生呢?」她驚慌失措地衝出走廊大喊。
果然是這樣。
「你看。」
「為甚麼不說清楚啊?這好歹是醫院吧,說不定醫生會幫我們恢復過來呢?」
「我不想被當作是神經病啊?你剛才這樣說,媽媽會以為我腦袋有問題吧?」

「可能我們的腦袋真的有問題。」身體改變了,自己所有感知到的事物都變得不能相信了。
這是靈魂交換吧。
「啊,有沒有看過Freaky Friday?」我靈機一觸。
「沒有。」
「是一對不和母女交換靈魂的故事,她們變成了對方,起初也非常不知所措,不過通過對彼此的了解、體諒,最後破除了魔咒!」
「那就是說,如果我們多了解彼此一點,就會…破除魔咒?」
「是有這個可能,所以,你先告訴我你的事情。」
「沈柏飛,十五歲,家住荃灣新翠邨18樓13室,我讀聖華山的。」
「這些我全知道,我今天從你家裡出來的。」
「那你想知道些什麼?」
我說不出來。其實我沒有想知道些什麼,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。若不是困了在彼此的身體裡面,我壓根兒不想去了解他 。
「那你呢?」
「我叫Gemma,池汐沚,住在九龍塘琥珀花園26A,讀佐治六世書院中四。」
「理科?」他問。
「不,文商。」理科男、文科女,真是典型。
「佐治…佐治!」他好像想起什麼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我昨天上課,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。」
「我坐在一個佐治的教室裡面,不知道上英文還是數學,那個女老師突然轉過頭望著我,然後全班也跟著轉了過來,一個二個表情像複製人一樣,超可怕的。我聽不清楚問題,說了一句我不知道,誰知老師整根粉筆向我飛過來,然後嘰哩咕嚕不知道罵了什麼一大堆,我只聽得懂最後一句,她叫我去廁所洗個臉。我去了廁所,洗完臉,就醒了。」
我終於明白了,我昨天小息獃站在洗手盤前的原因。那不是夢,是現實,那段空白的時間,支配著我身體的是柏飛。
「你去了保健室,對不對?」
「那是我們第一次的交換!」柏飛也恍然大悟。
「原來昨天是你。雖然不知道交換的原因,但這就代表,我們是可以換回來的!」
這只是暫時性的,這不是沒希望的。
「那麼,今天我們各自回家睡一覺,明天起來,應該就沒事了。」
「Gemma!醫生來了,醫生來了。」媽媽緊張兮兮地走到「我」身邊。
「看來,去照一次MRI可能比較穩妥。」醫生冷冷地朝著柏飛說。表面看來我只是擦傷了額頭,他根本不認為我需要留院吧?
「不好意思呢,我們Gemma現在要先接受醫生檢查,可能你隔天再找她吧!」
柏飛向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,似乎對扮演我這項任務很有信心。其實在夜晚來臨之前,他只要躺在床上和媽或Maria做簡單的對答就可以了。
那我呢?

「媽,我回來了。」我還是不太習慣自己的聲線。
小小的廚房就在門的旁邊,柏飛的媽媽正在洗碗碟。
平時回家的時候我根本不會說話,只不過踏進陌生人的家裡,想顯出有禮貌的樣子,但想著又覺得多餘──在這個小小的單位,一打開門,全家都知道你進來了。
「幹嘛裝日本人啊?噁心死了。」早上把我從廁所轟出來的,應該是柏飛的姐姐。
柏飛的家光是那個舊式大牛龜電視已經霸佔了八份一的空間,電視旁邊有一個供奉神明的擺設,上面有觀音像一尊,香爐一個,還有一個相框,相框裡的彩色照,是一個跟柏飛很相似的男人,而且年紀看上去不大。
話說回來,這家裡只有柏飛一個男生。
是他爸爸嗎?柏飛應該跟我同年吧?怎麼會?
我不好意思望著照片太久,於是進入了柏飛房間。他的房間面積小到朝任何一個方向伸手都會打到東西的地步。我盡情翻看他書桌上的東西。
一疊擺放得非常凌亂的補充練習,一本英文生字本,裡面的字跡很醜。
書櫃上有很多漫畫、小說和精細的模型。皺巴巴、看得出來至少用了三年的黑色書包。
旁邊有一個籃球。
從我小學畢業後就再沒有看過的中華牌鉛筆。世界上竟然還有人用鉛筆?
還有一些我校也在用的課本。
手機是好幾年前的黑白屏Nokia,沒有隨身聽 。
連電腦和打印機也沒有,這個人是怎樣活過來的?

「來,多吃一點。」柏飛媽媽把雞腿夾到我的碗裡。我平時不怎麼喜歡吃雞,但在這副身體裡面,我突然覺得雞腿變得很好吃。是他媽媽廚藝了得,還是口味會隨著身體不同而產生變化?
這房子連我家客廳的一半大小都沒有,電視,沙發,媽媽,姐姐,都離自己很近。
「媽,我要跟妳講一件事情。」他姐姐忽然貼近他媽媽身邊。
「笑成這樣,準沒什麼好事。」
「我要參加試鏡。」
「甚麼試鏡?」
「韓國有一間很出名的娛樂公司在全亞洲舉行試鏡大會,成功的話可以加入公司成為實習生,被訓練出道。」他姐姐沾沾自喜地說。
我知道她在說什麼,是CJ娛樂的Audition,這消息一宣布就馬上在學校傳開了,不過沒有人有膽量。花花也說過想參加,但唱歌跳舞她兩樣都不行,最後也不了了之。姐姐這麼有信心?
「在香港的嗎?」媽媽問。
「不,最近的要去北京。」
「北京?妳有錢嗎?」
「可以用兼職的錢啊。」
她依然在學吧?那麼年輕就要做兼職賺錢?
「先讀好書再說。」媽媽似乎對她的熱誠不抱有信心。
「沈柏飛,你說呢?」她突然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,與早上把我趕出廁所的潑辣形象大相徑庭。這女孩變臉的厲害程度跟Cecily有得比。
「試試看也沒什麼不好吧?」我把心中的真實想法講了出來。
「真的嗎?」她的眼睛瞪得老大,媽媽也好像很驚訝於我的寬容。
「今天的雞腿全是你的。」她馬上又夾了一塊雞腿到我的碗裡。
有夢想就要趁年輕的時候去實現,沒什麼不對的。
「二零零五年十月九日星期六晚間新聞,大家好,我是…」新聞報道員以冷冰冰的語氣敘述著這天的新聞。
今天,世界還在如常運作,但我的世界卻天翻地覆。明天真的能夠回復原狀嗎?
突然,我感到一陣暈眩,眼前變得一片漆黑。
在一間課室裡面,一堆男生圍著角落起鬨。
我人並沒有移動,但腦內的畫面卻像電影鏡頭般自動移到了那個角落。
人群被某雙手分開。
一個戴眼鏡,穿著聖華山校服的男生,哆嗦著捲縮在儲物櫃前面,他懷中好像抱著什麼。
身邊有另外一個比我更高的男生。
高個子一手搶過眼鏡男懷中的東西──一部計算機,把它砸在地上狠狠的踩。
高個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,圍觀人群的情緒更高漲了,把手中的紙團扔向眼鏡男。鏡頭突然有幾下非常接近他,然後移開了──我看見幾個人向他拳打腳踢,包括那個高個子。
暴力並沒有維持多久,畫面終止了。
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當中的事。這是柏飛在學校的情形嗎?
我突然發覺,除了表面的學生身分,家裡情況之外,這個沈柏飛是一個什麼人,我完全不知道。
「飛?」
我霍地回過神來。
自己依然是柏飛,依然坐在那矮矮的折合式餐桌邊吃飯。
不知道他在我的身體裡度過了怎樣的一天?

「Gemma!Gemma!」朦朧之間我聽到了Maria的聲音。
醫院的天花板。
消毒藥水的味道。
正在叫我起床的Maria。
Yes!I’m Back!
「Gemma,醫生剛說過你的腦圖沒什麼問題,可以出院了。」媽也進來了,而且她是正眼看著我的。
「當然要出院。現在。馬上。還不快把我的衣服拿來?」
看來,柏飛昨天並沒有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。
太好了,昨天只是一場奇怪的夢境,這才是現實。
我又是池家的乖乖女兒了。

(2017 年)

醒來發現交換再次發生過後,要了解自己所在處,身邊的人是誰,找出對方過去的行動,然後扮演彼此的角色…就像在玩一場偵探遊戲。
柏飛,記得嗎?曾經,你和我多麼沉迷在這場遊戲裡面。
我帶著一部上了鎖的手機逃出了那棟別墅,走到街上,想尋找自己熟悉的臉孔。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。街上的路牌是英文的,這裡應該不是英國就是美國,如果找到一個人可以問問看,從他們說話的口音應該就可以分辨出來。行人道的兩旁有很多小屋,但總不能闖進民居吧。叩門問的話也很奇怪…
其中一間屋前的信箱打開了,我上前一看,裡面有一封信。
上面的地址是…英國。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這裡。
七年前的那次交換,一下子被換到地球的另一端,想必他也像我現在這樣困惑無助。
雖然現在是大白天,陽光也很充沛,但英國的空氣還是很冷。走著走著,發現了一個電話亭,我卻身無分文。今天在椅子上發現的手機上了鎖,鎖屏是一隻貓,應該是柏飛這些年在用的。要試試看登入密碼嗎?
我的機會有限,登入次數過多的話,這支手機連報警的功能也會失去。
他的生日…0430。不對。
他中學儲物櫃的密碼。也不對?
你的防範心需要這麼強嗎?真的就沒想過我們會換回來嗎?
難道是新郎的生日嗎?但我也不知道那位Franco的生日日期。
殘像啊,求求你了,請顯現出柏飛平時打開電話鎖的畫面。
我閉上眼睛祈求。
我的手指純熟的按下了──7534。
就是7534。殘像果真還是有效的,打開了!
「喂,媽。」
「Gemma?是妳嗎?」她很驚訝。一向不會做戲做全套的柏飛在這些年很少跟我媽聯絡吧。
「是我。」
「妳最近怎樣?」看來她並不知道我「被結婚」的事。
「很好。」
真的很好,只是一覺醒來,發覺自己和一個不認識的人睡了,左手無名指多了一隻戒指,而且對七年來池汐沚被塑造成一個怎樣的人全無頭緒。
我快要瘋掉了。
「柏飛是不是出事了?」
「你那邊也知道?這邊都上了頭條,他和一個男人在天台毆鬥,結果雙雙掉了下去,當場…」
電話突然斷了線。
「喂?喂?」
電池用完了。
當場?當場死了?
「 我們是彼此的Soul mate,就算一個人背負著兩個人的生命,我們都會活得好好的。」
柏飛,我們的願望很卑微吧。能掌控自己的人生, 找到可以依賴的事物,體會安穩的感覺。我深信只要拿回自己的身體就會得到幸福。
只是,我從何時開始失去自己的靈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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